元宇宙的秩序
季卫东 著
作者简介
季卫东 1983年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后留学日本，获得京都大学法学博士学位。1990年就任神户大学法学院副教授，1996年升任终身正教授到辞职归国为止。1991年至1992年期间为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学院访问学者。2008年9月20日至2018年3月1日担任上海交通大学法学院院长。现为上海交通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上海交通大学中国法与社会研究院院长、CCF计算法学分会会长、国际学术期刊Asian Journal of Law and Society主编。主要研究领域为法社会学、比较法学以及数字法学。主要著作有《超近代的法》（京都：密涅瓦书房，1999年）、《中国审判的构图》（东京：有斐阁，2004年）、《宪政新论》（增补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通往法治的道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年）、《法治秩序的建构》（增补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AI时代的法制变迁》（编著，上海：三联书店，2020 年）、《议论与法社会学》（编著，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年）、《法的跨界》（北京：法律出版社，2022年）、《法社会学》（编著，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3年即将出版）等。英译著有Building the Rule of Law in China: Vol.I Procedure, Discourse and Hermeneutic Community, Vol.II Ideas, Praxis and Institutional Design (Routledge, 2017)、Towards the Rule of Law in China: Social Diversification and the Power Syste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
后记
我们正处于元宇宙时代的入口。尽管进入2023年后Chat GPT等新型人工智能俨然有压倒元宇宙之势，但实际上这类内容生成式人工智能恰恰构成元宇宙的虚拟内容制造装置和虚实连接器，使作为数字分身的虚拟人具有非常强大的自动学习能力，因而有可能大幅度促进元宇宙的发展，特别是给工业元宇宙带来新的机会。例如2023年2月24日，Meta推出自己的人工智能大模型LLaMA，并对非商用研究应用开源。三天后，日本的富士通、三菱等十家巨型科技企业携手最大金融集团瑞穗签署了打造元宇宙经济区的协议。在稍早些的时点，中国工信部再次强调元宇宙作为未来产业的意义。由此可见，元宇宙加人工智能的数字经济发展正方兴未艾。
记得是在2022年6月上旬，我接到了上海人民出版社冯静编辑的联系短信。她邀请我撰写一本元宇宙为主题的小书。五个月的时间如流水逝去。其间我以书稿的部分内容为基础，在不同场合做过几次演讲。例如“元宇宙空间的依法治理”（10月11日）、“元宇宙的金融与法律——以NFT交易合规化的机制设计为线索”（11月16日）、“元宇宙改变的法与社会”（11月23日）等等。特别是在清华大学“法律、政治与政策”学术工作坊，我围绕元宇宙引发的涉及法与社会的六种主要变革阐述自己的主张，随后华东政法大学政治学研究院院长高奇琦教授、上海交通大学研究生院副院长程金华教授、清华大学新闻学院元宇宙文化实验室主任沈阳教授、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执行院长朱旭峰教授以及工作坊的联合主理人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陈天昊副教授和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于晓虹副教授分别从不同角度进行评议和讨论，加上听众的提问和互动，都让我获益匪浅。
书稿是11月下旬交到出版社的，出版社的一整套编审作业如行云流水，很有效率。由于12月下旬突然感染奥密克戎病毒并引发基础病患，我是在住院部收到排版清样的。在病房里没有其他杂事干扰，倒是有比较集中的时间来慢慢进行校改，但在确认部分原有插图的出处、补充最新信息、核对注释等方面感到很不方便。多亏我的博士生赵泽睿、陈曦宜、翁壮壮与我平行阅读书稿，分别提出了若干建设性意见，给我以弟子情深的温馨感和具体帮助。当然，也希望这种细致的作业有利于他们进一步掌握写作技巧，并为所承担的相关课题研究提供直接的指引。
不言而喻，围绕元宇宙与人工智能以及互联网3.0、NFT，今后将有大量非常复杂的问题不断涌现出来，有待进一步探讨。关于元宇宙秩序原理以及相关法律制度的体系化研究，也只能留待今后，特别是寄希望于作为数字原住民的青年研究者们。在探讨虚拟世界与现实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制度创新的过程中，倘若这本小书或多或少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则幸甚。
季卫东
2023年元月阳康后，于鹿鸣苑
彩插图片及文字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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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从2021年底开始，上海率先把元宇宙作为经济新赛道，侧重开发相关核心技术和底层技术，致力于人工智能与元宇宙相结合的各种应用场景的开拓，并试图在数字全覆盖、数字孪生技术以及工业元宇宙的基础上形成跨越时空、突破环境和资源瓶颈的宏观经济发展模型。迄今为止，中国已经有25个省、市、自治区公布了各自的元宇宙规划和政策，“以虚运实”、“以虚强实”的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化正方兴未艾。
图2 由于VR头显和AR视频眼镜在市场骤然热销，2016年被称作VR元年。在2021这一年，VR⁄AR装备在中国的全年出货量达到3.43亿部，销售金额也非常可观。借助高性能头显和目镜，人们可以进入虚拟世界开展在线社交，体验前所未有的沉浸感；可以穿越不同时空，以上帝的视角回望地球和自己的肉身，实现精神的充分放飞。
图3 在元宇宙，就像孙悟空拔根毫毛、吹口仙气变出许多分身那样，人们也可以设定自己的数字分身，并按照理想对这个或这些虚拟人进行自由的设计。由于可以摆脱现实世界的羁绊来开启完全不同的人生航程，元宇宙就成为各自实现快意人生并与三观相同者和谐共处的世外桃源，一切都似乎染上了温馨而梦幻的粉红色。这种舒适感和安全感，就产生了元宇宙对人类的重要吸引力。
图4 既然人们希望把理想投射到作为自己分身的虚拟人上，那就希望按照主观意愿自由设计分身的外形和装饰品。爱猫者可能会以猫王的面貌示人。有的还会男扮女装。但是，Meta公司伞下的VR社交媒体Horizon Worlds在这方面却曾经采取了集中化、统一化的治理模式：所有虚拟人都身穿便装并呈现出迪斯尼风格的卡通形象，只有会说话的上半身飘飘然动来动去；也许是为了防止虚拟人们之间发生诸如性骚扰或强奸之类的事件，下半身一概被大胆割舍了。但这意味着运营公司有权根据自己的意志干预用户自己对数字分身的设计、大幅度缩减用户自我投射的需求，因而引起了用户的强烈反弹。为此，Horizon Worlds从2021年底起在美国和加拿大开始提供关于分身以及元宇宙的开放式设计版本；到2022年10月上旬，终于让虚拟人也都长腿了，据说是采取普通动作捕捉技术来驱动化身行走蹦跳的。
图5 以不同形象出现的虚拟人会开展更积极的社交活动，共同举办音乐会和大型会展，甚至在元宇宙获得新的职业。另外也会在同气相求的机制作用下形成各种虚拟社区，并通过聊天室、公告栏等表达自己的意见和建议，还可以通过协商和投票来决定分布式虚拟社区的规则及其执行。元宇宙中的这种社区文化势必促进人们的行为方式从竞争转向共创，进而引起社会治理方式和法律制度模型的创新。但是，在个人自主性和社会自治性大幅度增强的背景下如何防止秩序的碎片化、实现社会的有效整合，就成为数字时代法社会学的一个重大课题。
图6 元宇宙真正实现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意境界。在虚拟空间，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受国籍、种族、性别、信仰、地域的限制，甚至可以说人际关系距离无限趋近于零，而人际关系场域却趋近于无穷大。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数字原住民并非遁世的、自闭的，相反他们更热衷于沟通与合作，只是更喜欢采取VR社交的方式而已。
图7 虚拟人借助数字信息通信技术观察世界、参与世界、改造世界，能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承担义务、享受权利？虚拟人能否具有独立的人格？虽然德国曾经提出过过激的电子人格概念，但现行法律体系一般都没有承认虚拟人独自的人格。Open AI 在2022年11月30日推出聊天机器人Chat GTP之后，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的风景突然大变。这一方面意味着可以通过人工智能的嵌入式模型训练生成高度个性化的数字分身，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是否承认AI作品的知识产权时常变成一个尖锐而复杂的问题。
图8 社交平台是建构元宇宙的一个核心。通过有魅力的社交平台，可以不断扩大客户人数和社群规模。例如从2012年起进入腾讯伞下的美国企业Epic Games所开发运营的多人在线游戏《堡垒之夜（Fortnite）》，到2020年就拥有3.5亿用户，月活跃用户达到8000万，通过微交易带来了巨额收入，被一些玩家戏称“购物车”。还有韩国最大的搜索引擎和门户网站企业Naver向智能手机提供的分身社交网络服务《崽崽（ZEPETO）》，因捏脸游戏而超级火爆，以亚洲为主的客户数目前已经达到3亿人，其中70%是女性。据报道，2021年末在《崽崽》社交平台流通的虚拟时尚商品就达到16亿种之多，并吸引著名时装品牌店铺参与其中。例如意大利奢侈品牌宝格丽（BVLGARI）从2022年9月1日开始在《崽崽》平台上开设独家的虚拟空间和快闪店。
图9 数字艺术的特征是可以无限复制，因此难以作为具有排他性的真品持有收藏，并且价值也无法高企。由于区块链技术，非同质化代币（NFT）成为能够证明艺术品原作唯一性并进行储存的手段，所以数字藏品的持有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意义。在2020年，NFT市场出现了爆发性增长，交易规模比前一年度激增了299%，交易金额达到3亿3800万美元。特别是数字艺术家比普尔（真名迈克•温科尔曼）的作品《每天——第一个5000天》在2021年3月以6935万美元的天价在佳士得拍卖成功，刷新了现存艺术家作品拍卖第三名的记录，使NFT吸引了全球目光。在这种背景下，中国于2021年4月举办了全球首个区块链及加密艺术主题展览，NFT中国、UMX、视觉中国、唯一等加密艺术平台也从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图10 元宇宙在本质上是一种数据密态技术，会形成加密的数据资源、数据资产以及数据资本。在全球量化宽松和疫情加速数字化转型的背景下，当前过剩的资金正在向NFT等无形资产市场汹涌而去，俨然将形成一个包括数字货币质押和数字衍生品租赁服务等普惠金融功能的庞大经济圈。这也意味着在以银行为中心的金融圈之外，将形成以NFT为中心的另一个金融圈，因为NFT是游戏金融、分散金融、绿色金融发展的关键，也是通过区块链技术和分散式自治组织建构的互联网3.0运行的枢纽。网游、链游乃至其他竞技（例如足球、篮球、排球、网球等体育项目）产业在嵌入NFT后迅速增加交易金额，进而通过赛事版权、品牌赞助等营销模式让产业规模不断滚雪球，其结果加剧了NFT与加密资产、多人在线网络游戏等电子竞技的融合，并互相拓展新的营利空间。当然，我们也需要注意到NFT在发展过程中的问题，例如2022年底全球最大加密货币交易平台之一FTX公司申请破产，发生了巨额虚拟资产被盗事件，这说明区块链并不是没有安全漏洞的。因此，在充分发挥NFT作用的同时，也应特别注意防范加密资产的金融风险。